雷春杂文:美国医生的妻子(续):当医生突然成了病人
起笔于:2019年8月10日星期六
第一章 医生突然成了病人
那是四年前七月中一个平常而慵懒的星期二。前一周,两个孩子和他们的表弟表妹都去了一个住宿两周的夏令营,家里静悄悄的。科州早上的阳光永远是那么明媚,我照顾好花园和菜地后,出门去买零碎的家庭用品,随手把手机丢在厨房的台面上,忘了带着。先生在上班,孩子们也不需要我,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?没有手机的叨扰,我可以很悠闲地逛街,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。
大约下午两点多钟,我大包小包地进了家门,把东西都放妥当后,才去找手机。当手机的屏幕亮起来后,映入眼帘的是一长串的没有名字来源的未接电话。我感到有些懊恼,谁这么无聊,不停地打我手机呢?然后看到好几个留言,心里突然发紧,预感到有事情发生,孩子们都好吗?我赶紧听留言,出乎意料,都是找先生的,要他打回去。我想,也许是同事找他,误打到我的手机上了,因为我们的号码很接近,只有最后一位数不同。于是,我发了个短信给他,说有不少留言找他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
短信刚刚发出去,先生就打了过来。这还很少发生,他上班时一般都在和病人交流,不会因为这样的短信而立刻回复我。带着一丝疑惑,接通了电话。我说:“你好,老公,怎么回事啊?”他很平静、甚至似乎带着微笑地说:“我有白血病。今天血象检查时,白细胞到了25万,正常在8千左右。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傻傻地重复道:“白血病?”“那些都是诊所的留言,他们拿到诊断后,急于找到我。而我当时在做手术,不能接电话。他们就打给了你。”,他不紧不慢地解释说。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,“真的?”。他接着又说:“因为诊断是急性白血病,母细胞Blast Cells达到了25%,正常是3%以下,高于20%就是急性的,必须立即住院,没时间回家换衣服,你能帮我整理一个行李箱,放一些常用的衣物,拿到医院来吗?”我说:“当然。”然后就哽咽地再也说不出话了,挂了电话。
我发了个短信给他弟弟后,开始整理行李箱。摸着他的衣服,泪眼模糊着视线,不时地还要擦鼻子。他弟弟很快回道:“不是开玩笑吧?”。我说:“不是。一会儿我去医院见他,他已经被住院部收入病房了。”
我把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,虽然没放多少东西,但似乎比以前的任何一个行李箱都沉重。他住的医院离家开车要40多分钟,我出了小区,边开车边流泪。两个孩子一个刚刚上高中,一个还在初中;“急性白血病”,对我这个做过医学研究的人来说,仍是一个陌生的名词;至此为止,除了一些网络上的故事,我对“白血病”印象最深的就是高中时看过的电视连续剧《血疑》。记得当时非常喜欢山口百惠和她的歌,剧终的生死两相隔,现实生活中会有多少人经历呢?孩子们会失去父亲吗?我一个人能撑得住这个家吗? 整个世界,似乎都在眼前破碎着、扭曲着、呻吟着;晴朗无际的天空,似乎凝结成了巨大透明的石块,压在头上。呼吸,成了一件要刻意完成的工作,一不小心就忘了。
先生的病情发展是有先兆的,半年体重减少了30多磅,达到了高中时的体重,他却说是故意减肥;晚上盗汗,枕头上要放毛巾,否则早上会是湿透的,半夜要换内衣,领子圈似乎能拧出水;白天怕冷,车内温度要调到80多华氏度;血压、心率都比以前高,散步走不远,心率就可能上一百。我妹妹的孩子从国内来我家度假并参加夏令营,到的第二天正好是七月四日,美国的国旗日,为了让她感受美国的传统,我们全家一起去参加了当地的5公里长跑、庆祝游行和观看晚上的烟花。长跑的结果,他比我慢了两分钟,这是前所未有的事,相反,他一般比我快两三分钟。当孩子们都离家去夏令营后,我开始关注他身体的异样,建议他去看医生,可他却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。劝了一周,他还是只顾着忙工作,没有约医生。到了周五,我有点急了,打电话给婆婆,讲了我的担心。她老人家马上说,她也觉得他太瘦了,告诫过他,让我一定盯着他去看医生。有了婆婆的尚方宝剑,周末我旁敲侧击,时不时地指出一点上面的问题,到了周日,他觉得是该做检查了,但确实挤不出时间看门诊,工作都排满了,不能随便把约好的病人给撂下,心脏病人大多是急症,耽误不得。最后,他说周一会打电话给家庭医生(也是他的同事、朋友),让他开张化验单,周二一早空腹做一次全面的血象测试。周二一早他去上班前,我嘱咐他别忘了抽血,他笑了笑说,“记住了,到了医院,一定第一时间就去化验室。”然后,给了我一个拥抱、一个轻吻就轻快地上车走了。和婆婆聊的时候,猜测他有可能是糖尿病,或者甲状腺出了故障;一点都没有往“血癌”或者任何癌症上想,他的家族,没有任何一个人得过癌症,他的祖父母都活到90多岁;那些慢性病,都是可以治疗的,都不会危及生命。我暗想,不管是啥病,只要有诊断,他就得慢下脚步,不再超负荷工作,是好事。于是,我放心地到院子里收拾花草、浇水弄菜,然后出门购物。但是,结果怎么会这样?泪水一路,源源不断。
诊断前的一个月,和他弟弟在奥地利参加家族的百年纪念聚会时,小叔子也说他太瘦了,需要检查一下。这是在奥地利老家的一个葡萄酒庄园。
到了他的病区后,看着病房忙碌的护士们,本来压抑住的眼泪,又如河流决堤般一泄不可阻挡。一个面带微笑的护士,知道我是来看住院的P医生后,问我是否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平复一下,我说是的。在祈祷室里喝了些水后,我擦干眼泪,打起精神,走进了先生的病房。
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病房,比我生孩子住院的产房小多了。也许生孩子是值得庆祝的事,亲戚朋友来看望的机会多,还需要婴儿床的空间,地方也就大一些。先生穿着病服,躺着,胳膊上插了管子,还有测血压、血氧的装置。看见我进来,他微笑着坐起来,说:“一路顺利吗?不堵车吧?”我的眼泪又崩溃了,无法言语。他把床头的面巾纸递给我,说:“谢谢你整理了行李箱,不知道要住多久,很多测试结果要明天才出来。”
这一夜,守着他,我没有回家,没有带洗漱用品,吃不下任何东西,只感到肠子绞到了一起、胸口堵得上不来气。他同事里的两个中国人,心内科的董医生和住院部的张医生,都先后看望了我们。他们分析了已知的测试结果,特别是诊断他为“急性”白血病的报告,告诉我说,结果可能有误,因为是技术员在显微镜下观察的结果。他们找医院的病理医生看了一下,感到不应该那么高,只有流式细胞计数测试的结果才准确,让我尽量放心。
住院最辛苦的是每隔两三个小时会有护士来抽血、查血压、记录血氧等指标,连打盹儿都很难。一清早,不同科的医生,先后查房,放射科的医生的女儿是我们女儿的同学,看见我们,他有点诧异,马上就很专业地解释了他的工作和先生需要的检查。家庭医生朋友不当班,但也绕道来病房看他,更主要的是分享他自己的经历;他承认,很多医生容易忽略自己的健康,而且喜欢“自我治疗”,包括他自己;他曾经头痛得很厉害,太太让他去看医生,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问题,吃点止痛片就好了,终于有一天,他晕倒在医院的电梯里,被送到急救室,就在晕倒的前一天,他还出差开会,吃了大半瓶的止痛片,检查发现了脑瘤,幸亏不是恶性的,手术切除后,恢复正常。癌症科的S医生快中午才到,终于有了流式细胞计数器结果,母细胞Blast Cell只有2.3%,确定是慢性白血病,但还要再等FISH(荧光免疫)测试之后才知道是哪一种白血病。好消息!这意味着,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,可以出院回家了。一块大石头落地,我流下了欣喜的眼泪。
慢性髓性白血病CML的分级:https://www.cancer.net/cancer-types/leukemia-chronic-myeloid-cml/phases
流式细胞计数器: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Flow_cytometry
荧光免疫测试FISH:https://www.breastcancer.org/symptoms/testing/types/fish
第二章 抗癌失败…
星期五,S医生电话告知,确诊是白血病中最“容易”治疗的一种,是因“费城染色体”变异而引起的慢性髓性(粒性)白血病,缩写为CML。进一步的好消息是,有一类TKI靶向药,他有病人吃了十多年,仍然健在,把它当慢性病治就好,开了第二代的药Sprycel。第一代的“格列卫”,就是2018年中国大陆很火的电影《我不是药神》里的“神药”。这种治疗CML白血病的“神药”,如同电影所述,在美国也价格奇高,每年的疗程费用达十几万美元,保险公司要层层审批,才能拿到。先生医院的领导非常重视他的诊治过程,所有的审批程序都是加急的。即便如此,在初步诊断白血病后的第十天,才拿到这个药,不知道一般的病人是否会拖得更久,很难想象没有医学背景的病人,在无尽的等待的过程中,会是多么焦虑、无助。
感谢医学界朋友们的引荐,在先生的治疗过程中,我得以直接咨询多个癌症科医生。开始用药的第十天,白细胞就从出院那天的26万,降到了6万,如果有人说中医、或者生酮饮食、维生素保健品可以治癌症,我是绝对不相信会有这个效果,这是验证科学奇迹的时刻。这天,基因检测报告也出来了,再次证明他的癌症是单一的染色体变异引起的,只要控制住那个变异的蛋白质,癌症细胞就不会占上风,但靶向药的缺点是,它是抑制作用,并不清除,因此,绝大部分病人需要长期服用,个别病人在分子水平检测不到任何癌症基因很多年后,可以试着停药,但还是有复发的可能,要紧密跟踪,及时加药。先生是否能到达最好的抑制效果,没有人能断言,只能定期测试。
朋友们当得知他的病后,都问是否会休假,他说没有必要。孩子们夏令营结束前,我妹妹和妹夫也从国内过来参加结营仪式。他们来的那天,正好确诊CML,知道情况后,也劝他休息,并建议把去黄石公园的行程取消。先生却说,生活不能因此而不同。为了他不会太疲劳,我坚持一路开车,两家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假期,孩子们一点也没感到有什么大事发生。回顾这个过程,感恩妹妹女儿琪琪的到来,因为孩子们陪她去了夏令营,我才有空关注先生的健康问题,才有了及时的诊断;也因为那个周二,孩子们不在家,才没有经历不确定因素带来的痛苦;也因为她,妹妹妹夫才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陪在我左右,直到病情稳定。还要谢谢妹妹妹夫帮助瞒着妈妈,一瞒就是三年。我们一家在去黄石公园途中,先生瘦得非常明显,手臂上的血管凸露,细心的女儿要他多吃点儿。
孩子们和我妹妹的女儿琪琪玩得很开心。
黄石公园,儿子永远是两个妹妹的大哥哥。
“神药”Sprycel的神奇,立竿见影。吃药20天后,血象就基本正常,食欲恢复,体重也开始上升,体力也提高了很多。30天时,他又去参加了一次当地“桃子节”的5公里长跑,比一个半月前快了1分多钟,也没有那么累了。朋友们都非常惊讶于他恢复的速度。除了去黄石公园的几天,他仍然全负荷地工作。
“神药”Sprycel的光环不久就不那么光鲜了。首先,虽然皮疹是药物有效的证据, 但也很不舒服。其次,分子检测的癌基因表达水平,一直居高不下,无法达到有效的标准。治疗三个月后,指标是28%,理想值是10%以下。第三,血小板降到危险的边缘,刷牙时牙龈容易出血。一块石头又压在了心口上。S医生决定在诊断五个月后,换成Tasigna,另一个二代TKI药。两个月后,降到了1%,这似乎是对他更有效的靶向药;再过两个月后,又降到了0.2%。阴云似乎要散开,达到0.1%以下的major response标准,好像近在咫尺。然而,大自然又开了个玩笑,这个目标在后面的几个月里,再也没有达到,反而在1%的边缘徘徊。而且,Tasigna给先生带来一连串的副作用,包括:掉头发、睡眠障碍、发冷、打嗝、乏力、皮疹、降低食欲等。
S医生对病人没有多少温度,只是把数据拿来分析,告诉你到了哪个水平。先生住院时,他碰巧是值班医生,也就一直由他做主治医生。和他交往的一年多里,没有建立信任关系,由于将Tasigna用错剂量,导致了更大的副作用,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先生再去大学医院看一次,被那里的医生指出,当时的剂量是急性白血病人的剂量,比先生需要的高了一倍,先生出冷汗等的症状会更难判断、也更难忍受。S医生在那次事故一年后的再次失误,让我忍无可忍,决定换医生。他在基因检测的报告中居然开了错误的基因片段检查,导致结果阴性;而且,他见病人前,不读报告,也就不会做事先分析,直接把结果给我们,祝贺先生进入了remission治愈阶段。我当时信以为真。谁会质疑专业的癌症医生的判断?兴奋不已的我,在回家的路上,向很多亲友发了这个“好消息”。然而,刚刚到家,先生就接到S医生测试错误的通知;同时,他不仅不承认是自己出的错,反而责怪是实验室的错。当我把他下一个测试的订单拿来看时,发现,也是错的。我马上打电话给医院,坚决要求换医生。在同一个医院、同一个科室换医生,并不容易,从保险公司到科室预约的工作人员,我都得解释原因,打了整整一天的电话后,才把先生换到了一个open mind开明、不自以为是、真正关心病人的医生那里。当然,我事先已经打听过谁是好医生。我自己是做医学研究的、我先生在自己工作的医院看病,还会摊上这样的医生,不知道普通老百姓会是什么样的境遇。而且,我懂得如何争取权益,及时补救,否则,后果不堪设想。
第一次见癌症科SH医生,他就很清楚地告诉我,他是癌症普科医生,对所有的癌症,都跟踪治疗,但对特定的癌症并不够专业,有问题,会去咨询本州最权威的医生。在科州,白血病最专业的医生是M(McSweeney)医生。因为Tasigna和Sprycel的效果一直不理想,他建议先生去看他,并当场拨通M医生的手机。简单介绍了情况后,M医生同意看先生。随后,先生开始了第三种“神药”,同样是二代的Bosutinib。刚开始的两三个月,指标降到了0.2%的水平,又燃起了降到0.1%以下的希望。然而,半年后,仍然在0.5%的水平浮动,而且新的副作用是腹泻,常常一天好多次,严重影响先生工作。SH医生决定换回到副作用最低的第一个药Sprycel。2018年春季,指标升到了1%以上,加大药物剂量也没有帮助。我们暑期游完西藏,从中国回来后,再次见M医生,他建议考虑骨髓移植。吃靶向药的主要目的就是避免骨髓移植,然而,先生的药物选择到了尽头。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又潮湿了。
下面是这三年的一些片段:
2015年10月,女儿在夏威夷学冲浪。
2016年10月夏威夷的父女俩。
2017年6月的父女俩在加州。
2017年6月父女俩在旧金山一起学冲浪。
2017年7月儿子在斯坦福大学的Summer Orchestra乐队表演,我们专程去参加。
儿子在高中乐队。
女儿在高中乐队。
2018年5月女儿和两个朋友参加长跑比赛活动。
2018年参观白宫。
儿子女儿一起在军乐队。
儿子在中文学校做晚会主持人。
我们的狗狗Cookie。
Cookie于2017年11月17日因口腔癌去世。
2017年12月26日领养了狗狗Toby。
Toby成了家里最受关注的成员。
2018年6月,西藏之行,贡嘎机场。
珠峰大本营看到神秘的珠峰。
第三章 高风险的骨髓移植
骨髓移植风险极高,虽然在2003年“格列卫”上市以前,它是治疗白血病唯一有效的方法,靶向药的出现,使之成了二线疗法。SH医生和刚刚来这里工作的郝医生帮助研究了CAR-T细胞免疫疗法,了解到还没有被批准用于CML这种白血病。接下来的一个月,我看了大量的文献,先生也通过同事、朋友咨询了十几个这方面的专业医生,包括MD Anderson的权威专家。每一天都是一种心理承受力的挑战,互相冲突的文章、不同医生的看法,需要捋清各种信息,寻找自己的方向。过去三年从来没显示过焦虑的先生,也不时地紧锁眉头。
结论是,骨髓移植目前可做可不做,但因药物控制效果不理想,随着分子水平癌基因的增加,以后的半年、一年、两年、三年,很难说哪一天会发展到Blast Phase急性阶段,那时再做,成功率会很低,危机生命。“神药”的控制成功率是90%,可是先生却属于那10%。骨髓移植的成功率是70%,致残和死亡占了另外的30%,谁能保证他会是前者?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。
先生决定,冒险移植。我的心,一下子缩紧。
CBCI(Colorado Blood Cancer Institute)坐落于丹佛市中心的北侧,离动物园、植物园非常近,是美国中部最大的血液癌症中心,病人来自于周边的几个州,每年的移植病人有300多,建立了一套完善的运作体系。M医生是这个中心里最受尊敬的医生之一。2017年3月,第一次见他的时候,因为我们的医学背景,他把当时所有可能的选择,详尽地做了分析,包括骨髓移植,并建议为他和他弟弟做配型测试。欣慰的是,虽然哥俩血型不同,但移植免疫的十个指标,却100%配型成功了。只是当时,一点儿也没想到真会走这条路。有幸遇到了个有远见的医生。
移植前的准备相当复杂,除了必要的一系列测试,医院的社工social worker、营养师、心理医生、case manager(主管跟踪病情的护士)等都要一一面谈,保证病人懂得如何管理账单、医疗信息,了解药物和医疗器械的使用、出院后有清洁的住处、移植前有足够的心理准备、有很好的家庭和社会支持、工作单位和保险公司的合作、等等。一轮一轮的信息轰炸后,还要和其他移植病友一起接受一天的移植指南教育,细致到如何清洁厕所、如何选取食物和保存时间等。还有一个专门的信封,要求时时带在身边,万一要去急诊室,只要出示这个信封里的卡片,急救人员就会知道如何迅速处理相关病情,并与其他病人隔离,防止感染。
家庭和社会的支持对病人的康复与住院治疗一样重要。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孩子们。女儿马上要上高中11年级,儿子上大一。一个是高中最忙的一年,一个是人生中第一次离家适应新环境的一年。是放手让他们自己磨练,还是顾此失彼事事包办?我们选择了前者,我全心照顾先生。女儿于七月底拿到了驾照,可以自己开车上学和去各种活动;还有一群当地的朋友,很多是我以前学生的家长们,组织了送饭团,计划在先生住院和出院后在医院附近的公寓修养期间的三个月,送饭到家;军乐队期间,乐队的家长们给自己孩子送饭时,也轮流给女儿送饭,训练完还请她去家里吃饭。儿子的大学在先生住院期间开学,我们无法送他,去同一所学校的同学家长,帮着一起定了机票,同时前往;先生的弟弟,也从外州飞到他的大学,帮他一起做开学前的准备;所在大学的微信群的家长,无偿送给了他一辆自行车;当他选课遇到困难的时候,张海云博士鼓励我,让他自己克服困难,适应学校系统。还有朋友帮忙照顾菜园子、遛狗。瞒了国内妈妈三年后,不得不向她说明情况;我真是低估了母亲,以为她会有情绪,没想到,她却一直在为我打气,叫我坚强;妹妹妹夫也是一如既往地鼓励我,嘱咐我照顾好自己。我微信群里的很多朋友及特殊教育群的家长们,都成了我的拉拉队员,几乎都素未谋面,却愿意给我精神支持。愿意跟踪治疗进展的朋友、医生、亲属等,成立了一个小群,及时更新信息。先生医院的CEO,也家访,鼓励我们全力以赴地积极治疗,还亲自给女儿送饭、邀她出去吃饭;他其同事也从不同角度提供帮助,两个医院领导,居然“偷”了医院健身房闲置的脚踏健身器,运到先生病房,作为他个人的康复器械,事后他们才知道,即使是闲置的,也得申报后才可以借出;还有怕他无聊,送书的、送DVD电影的、送纸板游戏的;等等。左右邻居也没有二话,只要女儿军乐队太忙,无法按时喂狗狗时,他们都会帮忙照顾;甚至入冬前浇水系统的关闭、高压排水,邻居也帮忙做了。细数起来,我们得到的各种帮助,真是两辈子也还不清。但最重要的,还要数先生弟弟的无私奉献。
住院日期和出院时住的公寓都提前一个月安排好了。然而,日期越是接近,我越是忐忑不安。暑期在新泽西州见过面的李春燕博士,介绍了一个经历了骨髓移植、年龄相近的朋友和我聊她自己的过程和注意事项。其他亲人有类似疾病的微信群友,也私信我,分享心历路程,为我加油。还有先生同事的太太,刚刚在同一个医院做过移植,分享病高度赞扬医生护士们的敬业精神,认为是最好的医院。入院前一周,医院的心理医生,约见我们,推荐了一本书《Being Mortal》。谈论死亡,对绝大部分人都是件恐惧的事。死神在三年前擦身而过,而今,又叩响了大门。先生选择了以莫大的勇气挑战它,我也只能义无反顾地支持到底,可是我的心在流血。
公寓的钥匙是住院那天前就给了,儿子帮忙搬了一些必须品进去。
住院前一晚,和婆婆、小叔子一起吃晚饭。由于餐馆的grill烤箱坏了,只能煎,绝大部分客人拿了经理送的道歉礼券去其它地方吃饭了。整个餐厅似乎是为我们开的。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,冥冥之中,算是好运吧。
儿子拍的先生病房的全景。
病房里化疗的时间表。
我和先生在他第一天进病房时的合影,真是上战场的感觉。
儿子送爸爸进病房。女儿去病房看他。
8月30日,大剂量的化疗开始,其作用是杀死骨髓,从而清除绝大部分癌细胞,为移植做准备。清髓的化疗是最强烈的、副作用很大,当天他就手抖,握不住东西、恶心、呕吐、晕眩。味觉发生变化,口里产生金属味,食物难以下咽。记忆力也受到影响,很难说长句子。9月4日完成最后的化疗后,医院的送餐几乎没有动过。9月5日“放假”一天,儿子和小叔子都来看他,聊了好久他们三个都热爱的飞行。
他们仨聊飞行,聊得特别开心。
儿子利用开学前的时间学开飞机,并和朋友一起训练,参加铁人三项比赛,磨练意志。先生住院期间儿子拿到飞行执照,我和他妹妹成了他的第一批乘客。照片是妹妹拍的。
飞行前,需要按照check list对飞机进行严格检查。
先生住院期间,儿子第一次参加铁人三项比赛,获得了年龄组的第三名。
9月6日早7点,小叔子就进了手术室,全麻的条件下,在每侧的骨盆打了100多个洞,中午结束时,搜集了1500毫升的骨髓;下午,医院实验室分离出103毫升的新鲜的骨髓干细胞。手术醒来后,小叔子被要求平躺6-7个小时。下午2点多,我找到了他休息的病房。一进门,只见他盯着天花板发呆。他不好意思麻烦护士找手机,也没有让他们找我。他和先生通话时,轻描淡写地说,睡了一觉就结束了,没什么大不了的,还说要自己走回休息的公寓,第二天还要开车去看婆婆。我只能暗自叹息,这哥俩都够牛的。查房医生过来时,我问他晚上出院时是否真的能走半英里,医生笑着说,非常坚强的人确实可以,但最好不要这样做,麻药导致的晕眩可能使他摔跤,我赶紧接话说,一定开车送他。舒了口气,安顿好他需要的东西后,回到先生的病房,等待移植。
下午4:30,刚刚准备好的骨髓干细胞,看起来就像一小袋血,护士通过静脉滴注到先生的体内,如同平常输血一样,历时一个半小时。
护士在挂分离好的骨髓干细胞。
移植过程和输血一样,历时一个半小时。值班医生来看他。
刚刚输完,他就开始了强烈的排斥反应,面色惨白,浑身不停地抖动,上牙打下牙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我在旁边惊得目瞪口呆,大气不敢出一口。当班的护士非常镇静,有条不紊地给他一个一个地输药,每一次都细心观察效果,20分钟加了四种药后,先生逐渐恢复了正常。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来。这时,小叔子也要出院了,我赶紧过去帮他收拾东西,带他过来看先生。哥俩有说有笑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护士送来了一个小生日蛋糕,盒子上写着“Happy Stem Cell Birthday!(干细胞生日快乐!)”今天,先生零岁。哥俩庆祝干细胞生日,分享一个写着“Happy Stem Cell Birthday”的小蛋糕。
把小叔子送回公寓后,我不放心先生,回到病房,观察了他一夜。
移植当晚,先生工作的医院的两个领导,“偷”来一个健身脚踏车,花了很大力气搬进他的病房。
谢天谢地,没有再出现发抖的症状。早上,看着他吃了点东西后,买了早餐给小叔子送去。麻药劲儿过后,他切实体会到了痛和晕眩,不再逞能,打算休息一天。我把他一天的饭准备好后,开车回家休息。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终于完成了。
这一年的5月,科州没有下雪,我院子里的各种瓜果蔬菜丰产,9月正是收获的黄金时节。朋友们帮我采摘桃子、葡萄、黄瓜、豆角、西红柿等带到医院,分给医生护士们。他们高兴极了,平常病人送的都是不健康的甜面圈类的甜点,难得自产的有机新鲜农产品。先生胃口不好,根本无法吃医院的饭,只能喝巧克力口味的蛋白饮料。这可难不倒送饭团的朋友们,她们每天都送来不同口味的各式汤菜,他东一口西一口地吃了不少,移植后的前5天,一磅体重也没减,精神也特别好。有的朋友做的饭菜量很大,成锅的汤、一大铝箔盒的菜、煎饺、捞面等,我就分享给护士们。整个楼层,甚至其它楼层的护士都知道先生和他太太送的瓜果蔬菜及美味佳肴。每次去病房,护士们见到我都是笑盈盈的,主动汇报先生的情况。
桃子丰收,摘了不少送给医护人员,感谢他们照顾先生。
虽然心理医生讲过移植后第5天的那周,将是最难熬的,当我走进他的病房,发现他几乎都在昏睡,还加了止痛泵,心里还是忍不住地难过。看着他床边吊着的这么多药水,真心疼,也感恩医学的严谨,一丝不差。
化疗将骨髓杀死后,就不会再产生免疫白细胞,外周血的白细胞凋亡后,免疫机能下降,会开始出现口腔溃疡、腹泻腹痛,有个需要密切关注的指标是ANC(Absolute Neutrophil Count绝对噬中性白细胞数),低于500,就有感染疾病的危险,而骨髓移植的化疗,是要把它降到接近于0,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病人必须无菌隔离。如果移植成功,新的骨髓会再次产生ANC,这个值升到500以后,病人就可以出院了。
第5天,先生的ANC降到了20,喉咙开始疼痛。
第6天,ANC还是20,血小板12,接近危险的程度。头发开始大量脱落,护士拿来一次性的推子,我给他剃了“婴儿头”(女儿和他一样,出生时没有头发)。剃头前,衣服上满是脱发。
剃了个漂亮的“婴儿头”。
第7天,ANC降到10。血小板4,到了危险值以下,护士给他输了血小板。喉咙痛得无法下咽,营养师配了冰镇的蛋白smoothie,体重保持得不错。
第8天, ANC是20。口腔渗血、打嗝、发烧、皮疹,早餐的炒鸡蛋咽不下。护士给他上了止痛泵,口服的药已经无法控制了。感觉好些,但喉咙仍然痛得难以下咽 。
第9天,ANC 是10。第二次输了血小板。血色素(7)太低,第一次输了血。打嗝不止、低烧、昏睡、口腔渗血更严重了,只能喝一些流食,完全不能下咽。
第10天,ANC 到了30。血色素太低,第二次输血。溃疡从喉咙发展到面颊两侧,喝流食前必需先开止痛泵。乏力、昏睡、忽冷忽热、虚汗打湿了枕头。吃了点我自己种的西瓜。睡觉时,口腔渗血,影响呼吸,需要不时地用真空抽喉咙里的血痰,还需要戴氧气。
第11天,ANC 是40。第三次输血小板 。儿子拿到飞行驾照,他特别高兴,人似乎精神了一些。
第12天,ANC是42。溃疡发展到了嘴唇,起泡,无法吸允流食。勉强喝了蛋白饮料。他通过Face Time看儿子带妹妹和我飞飞机。
第13天,ANC升到70。口腔溃疡开始好转。M医生在病房值班,说一切进展顺利,估计7-10天可以出院,先生已经迫不及待地想5天就出院。儿子飞去大学前来病房看先生,非常高兴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。感恩小叔子已经提前飞去儿子的学校。谢谢朋友夫妻和他们的孩子一同陪儿子去到学校。
儿子去机场飞往洛杉矶前看爸爸。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,从此越来越好。
先生住院期间女儿仍然参加中文学校的义工活动,被选作中秋晚会主持人。我陪先生,无法参加,朋友们拍了照片和录像发给我。
终于,第20天,ANC升到了490。M医生的预期真的很准,第21天,ANC到了655,先生出院了!先生出院那天,真是高兴!脖子上挂的是公寓的钥匙。骨髓移植病人需要从胸口右侧的一根动脉将这种导管插入心脏,最大效能地利用滴注药物。上面的三个入口,每天都必须注入生理盐水清洗,最后再打入抗凝剂,防止堵塞。和管子接触的皮肤,也必须在每天洗澡后,用酒精清洁。这是先生的导管,插入和取出都是专业的医生做的。住院前就装上了。三根输入管各有用处,红色的是专门放化疗药物时用的。抽血的管也是专用,避免和输入的药物混杂,影响测试结果。
出院后的两个月,每天要输入一袋大量补充镁离子的药剂。这段时间是防止移植后排异反应最关键的时期,他每天必须口服的免疫抑制剂大量消耗镁,每两三天都要测一次免疫抑制剂的血液含量,不断调整。这种剂量,如果是口服,会导致腹泻。
现代医学的发明,使得滴注药物变得比较方便,装镁的袋子是有真空压力控制的,自动输入,不需要吊瓶装置,而且可以放入这个挂在腰间的口袋,病人可以自由行走,不受限制。
医院和公寓附近的植物园非常美,成了他散步、恢复体力的最佳场所。
之后的两个月,先生努力补充营养和步行锻炼,以最短的时间达到各种指标。朋友们送的各种口味的饭菜,又开始发挥巨大的作用。非常欣喜的是,在感恩节儿子回来度假那天,他被准许回家了。
非常令我和她爸爸欣慰的是,女儿在这期间得到了锻炼和成长,更加独立和自信,并在不同领域,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好成绩。
我在公寓全天侯陪着,完全管不了女儿。她自己安排生活、学习和军乐队等活动,包括10月的ACT考试,并拿了满分。这是先生去看她军乐队表演,她没想到会在那儿见到爸爸。
军乐队非常辛苦,烈日严寒都得训练和比赛。这次去看她比赛时很冷,先生只能等在车里,我自己去看她。
女儿学校最终取得了军乐队5A级州冠军的好成绩。
女儿军乐队刚刚结束,就开始了游泳赛季。第一次比赛时,我们去看她。先生只能在人最少的地方呆几分钟,我把比赛时间算好,赛前才发短信叫他进去看。女儿好高兴。赛季结束前,她的蛙泳达到了州5A级运动员的标准,参加了州的冠军赛。先生的免疫力较低,本不应该去游泳馆这种封闭潮湿的地方,但实在忍不住,还是想看女儿比赛。这是看台上几乎没有人的角落,女儿一赛完单项,就跑上来看爸爸。
女儿参加Science Olympiad科学奥林匹克州比赛得了两个单项的州第一。
女儿学校得了科学奥林匹克总分州第一,拿了冠军杯。代表科州参加在康奈尔大学举办的全国比赛。
她还参加了FBLA的比赛,取得了参加在德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市举办的全国比赛的资格。
女儿有一定的艺术天赋,对色彩掌握得非常好,但不喜欢比赛和为学分而画画,只是在中文学校的美术老师指导下,自娱自乐。她除了中文,还在高中学德语,暑期和同学一起去德国旅游。
女儿11年级的学习,完全没有因为家庭的变故而受到负面影响。几门AP课的成绩非常优秀,除了APUSH是3分,其它都是5分,包括AP微积分BC。她也看到自己的长处,打算学工科,并成功申请到当地大学的化学工程 实验室的Summer Internship。
回家三个月后,先生没有出现任何排异反应,脱离了免疫抑制剂,并可以半职做医院的管理工作。2019年3月中旬,孩子们春假时,我和女儿轮流开车,南下科州,经新墨西哥到凤凰城。开完医院系统的管理会议,又一同开车到Aspen与儿子汇合,一起滑雪。他居然可以和孩子们滑大半天的雪!新墨西哥州的帐篷岩国家公园。头发开始长出来了,毛茸茸的,犹如婴儿。
孩子们在山顶。
春假时的儿子,已经完适应了大学生活。刚入学时选课系统的挑战成了过去,也摸索到了适合的专业方向,并开始关心妹妹的选校问题,经常和她交流。四年的时光,孩子们都长大了,作为妈妈,要准备渐渐远离他们的生活,放飞巢中的最后一只小鸟。
6月初,医生批准他乘坐飞机。我们飞到洛杉矶儿子学校,看他所在的管弦乐队表演。回家后,先生染上了感冒,经历了一个月的恢复期。但医生并不担忧,认为这次生病,增强了他的免疫力。
UCLA音乐学院的图书馆门口,音乐厅在另一侧。
儿子6月放假一周后又去学校上暑期课,全家去丹佛看演唱会。
是著名盲人歌手安德鲁的演唱会,非常惊艳。
7月中,我们陪婆婆去阿拉斯加游轮。他完全恢复健康,回来后也没有感染感冒类的疾病。我们和婆婆在游轮的餐厅。感受冰川的壮美。
移植后第十一个月,2019年8月,他被医生批准看门诊病人,恢复全职工作。参加医院的Leadership领导力培训,并和成员一起爬山,建立联系。
2019年8月12日,McSweeney医生为先生做检查。过去的三个月,分子测试骨髓和外周血都是阴性,确定进入remission治愈阶段。右边的是先生的case manager,护士Tina。没有他们默契的团队合作,很难想象先生的治疗和恢复会如此顺利。
先生的勇气、坚定的意志和永远乐观的态度,让他终于战胜了癌症。